浔阳是因水而生的城市。

不能说人家尽枕河,但街头连着湖,街尾系着江,浔城人与水很亲密。有一联说:“架一叶舟,荡两支桨,支三四片蓬,坐五六个客,过七里湖、八里湖,离开九江已有十里。”这联出得绝,也可看出浔阳襟着江带着湖,是座多水的城。

我想象浔阳最初的模样,它似一条船,泊在江湖之间,也许就是一处水中的沙洲。我说这话有依据,古城有“浪井”,据说与江相通,长江起浪,井里就冒泡,井与江隔着沙层,井水和江水才能这样息息相关。

如果我说的是,那沙洲上有什么呢?有芳草萋萋,还是蓼花遍处,有枫叶荻花,还是黄芦苦竹。前面是我的想象,后面的在老白的诗中就可以见到。老白是唐代人,他在《琵琶行》中写的是浔阳秋天,于是后人一说浔阳就想到秋天,把个枫叶荻花说尽,把个秋月鸿雁说尽。读《水浒传》,宋江在浔阳楼上,看这样一幅景色,“……消磨醉眼,倚青天万叠云山,勾惹吟魂,翻瑞雪一江烟水。白苹渡口,时闻渔父鸣榔。红蓼滩头,每见钓翁击楫。楼畔绿槐啼野鸟,门前翠柳系花骢”。那些个云山烟水还在,翠柳绿槐也有,只可惜白苹渡口、红蓼滩头已然不寻。写书的人是施耐庵,明代人,据说并没有来过浔阳,但浔阳这样的美,即使没来过的人也能“勾惹吟魂”了。

元人周德清路过浔阳,写了一首《浔阳即景》:“长江万里白如练,淮山数点清如淀,江帆几片疾如箭,山泉千尺飞如电。晚云都变露,新月初学扇,塞鸿一字来如线。”在那一天,也起了秋风吧,周德清登上了浔阳城楼,他把看到的江水、青山、江帆、山泉、晚云、新月、鸿雁一一写进了诗里。真应该感谢他,有了这首曲,我们仿佛看到元代的浔阳山水。

在文人心中,浔阳的意象就这么固定了。就是那枫叶荻花,秋水长天,秋月鸿雁,诗人歌女,羁旅悲客,就是“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”,诗中的浔阳仿佛有着不尽的悲意和感伤。

于是有人要说“浔阳遗恨”了。文人心中的浔阳,只是靠回忆、靠梦境、靠文学创作来臆造。

如今的浔阳却有了新的美丽。

每天清晨,我要穿过两湖进城,晨光微熹中,那甘棠如珠,南湖如镜,浅雾氤氲,湖水慵慵散散漫向远方。匡山如黛,在水气中若隐若现,如羞涩的琵琶女将语未语。印象中,两湖始终如一地美丽。湖是浔城的底片,能冲洗出许多城市旧事。又有人说“两湖是浔城的双眸”,这双眼睛含情脉脉,只是不知道浔城的日新月异会不会让它也微笑地眨眨眼。

湖边的那两行法国梧桐也是旧的,说是旧的,时日也并不久远。这种行道树是舶来品,据说最初种在上海法租界的霞飞路上,因为时尚好看,逐步引种各地。浔阳也是做过租界的城市,有许多舶来的建筑,但在高楼掩映中没有了昔日的风味,唯独这法国梧桐还有点异国的情调,

只是梧桐在这里生了根,成了行,与此地和山水建筑配合默契,便又觉得这就是原有的产物。原有的产物是什么?是到了秋天就一树酡颜的枫树吗?

因为法国梧桐,两湖最美的时节就是晚秋和阳春吧。晚秋,将寒未寒的时刻,梧桐树的叶片也变成了金黄,这一种金黄让两湖泛着晕眩的光,满城也弥漫着金色的光;阳春,将暖未暖的时刻,梧桐树的悬铃起了绒,满城飞了绒,仿佛起了轻烟,叶片长出时,是淡淡的青黄,远眺时,如梦如幻。这些时刻,坐在湖边,是可以作诗的,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句子来表达片刻的心情。眼前有景道不得,也是一种无奈吧。不过不要紧,什么时刻到来,都是好的。如这样的深冬,梧桐虽然落光了叶,但有阳光,在湖边走一走,你可以看见梧桐的枝柯横斜,配以天花宫的红墙,加上树干上剥落了皮,留下斑驳的画影,也是一种美吧。

山水是清远的,而街市是亲近的,山水再好,浔城人也都愿拥挤在熙熙攘攘的街面上。老城是在沙洲上建起来的,被江湖锁住,施展不开拳脚,但浔城人都离不开这里,有限的土地,不断膨胀的人口,使得这座城在不断地长高,浔城也算是全国最拥挤的城。浔城的街巷狭窄,有的地方人挨着人才能通过,这样其实也很好,宽的街道有什么意思呢?

那是留给车的,一点都不人性化。香港作家叶灵凤写20年代的浔城街巷,“从前的街道,也像一般城市的街道一样,除了烂泥地以外,大部分的街道都是用青石板或是麻石条铺成的。日久失修,石板高低不平,或是缺了一小块,可以看见下面黑黝的下水道。在这样的石板路上,在冬天严寒下雪天气,穿了高齿的钉鞋,撑着油纸雨伞,在这样的街道上走路,叽叽嘎嘎,一步一滑,钉鞋齿在污秽的积雪上留下一排一排的黑色钉痕,对于10岁的孩子来说,是一件苦事,可是有时也是一件乐事”。可惜那石板路换成了水泥路,要不然就更有情调了。

浔城是离不开山水的,有了水,浔城就是一座有倒影的城,有了倒影,浔城也是可以入诗的。至于庐山呢?庐山是浔城的画屏,有这样美丽的屏风挡在那里,在哪里造所房子,坐北朝南,都可以“悠然见南山”了。

如此说来,九派浔阳郡,依然是画图。

【作者简介】

冷冰,出生江西修水,九江市第七中学语文高级教师,在各地发表散文多篇。